(一)明星是亲戚
一天上午,我妈打电话让我过去,说家里来亲戚了。
我赶过去一看,一个老阿姨七八十岁,一个少妇三十出头,两个我都不认识。听我妈介绍,年龄大的是娘家她堂弟家屋里人,我叫妗子;年轻的是堂弟的孙子媳妇,叫我叔。
“叔,你好。”年轻女人招呼我。
她穿着一双紫色高跟鞋,颜色样式非常惹眼,好半天我的眼光全被吸引到那里去了,总觉得这个跟她的服饰不搭配。
我妈老家在华县新丰镇,抗日战争期间外爷带着大舅和她,一路做皮货来到咸阳北原,后来在徐家寨村子的大皂角树对面安下家。后来,外爷的四个兄弟们也拖家带口离开老家,先后在渭河南岸的西安草滩农场一带定居。今天来家里的这位老妇人,是三外爷的大儿媳妇,曾经听我妈说起过。不过,我妈最近一次见她的那些堂兄弟们,还是我姨妈去世后要入土为安,他们兄弟姐妹们都回华县去上祖坟。那是三十八年前的冬季的事情,我还在上师范学校。
那天我妈才知道,她这个侄孙一家前年冬季搬迁到机场边的小镇上,房子就买在不远的成国右岸小区里。他们也是多方打听,才找到这里。今天他们来,还不仅仅认个门,希望得到帮助获得大发展。
“叔,我能唱歌。”那个叫翠琴的女人说。
原来,她希望有人投钱,借亲戚的力量把自己打造成明星,就像网红“大衣哥”那样子名利双收。在这个网络普及的时代,抖音短视频几乎全是这类不甘平庸的展示,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面孔都有。
不过听她这样一说,我马上想到了我妈的另一个亲戚,外号悟空的S。
关于S,这里得插说几句。陕西这几年在全国演艺界人气最旺的影星非他莫属,他是我姨妈的孙子,我表哥的儿子。这个83年5月出生的西安小伙子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级表演系,年出演首部电视剧《摩梭女儿国》,正式杀入娱乐圈。这些年参演红色革命剧、家庭情感剧、青春偶像剧、古装宫廷剧、惊险谍战剧、武打动作剧等,长长短短十多部,戏路越来越广。年6月21日,S主演的电视剧《湾区儿女》开始首播。
我妈在笔记本里夹着厚厚一沓东西,没有一张跟钱有关,全是这几年从《华商报》娱乐版面上裁剪下来的文章,都是跟她姐的这个孙子有关的。
果然,四个人说着说着就转到了这个当红影星身上。
按照翠琴说法,只要出名了,投入的钱就能加倍捞回来。她给我妈她们举例子说,S她妈蛮子一双皮鞋元,被谁踩了一脚后,人家说不要抬手就给扔掉了。
蛮子生活高调奢华哪是今天才有的呢?我表兄生前逝后对那个家庭几乎没有贡献,可是蛮子的第二任老公,你懂得人家那是多大身价的企业家吗?人家S从小就聘请有专业设计师,专业化妆师,专业道具服装师,这些那是你一般人家能够负担起的呢?
指望用投资改变命运的人,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帮着别人改变了命运——这是真理,不信去问问中国的老股民。谈钱伤感情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决定换个话题。
“你觉得唱功怎么样?”我问她。
“我们老师说,”她特意把这几个字吐得很慢,咬得很重,“高音上得去,长音拉得到,转音听上去很实,很轻。”
我不得不追问一声:“哪个老师?”
她说:“夏正华老师,幼儿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。”
见我点点头,她连忙问:“你认识啊?”
我连忙说:“不不不,我是说这个评价很专业。”周三晚上的陕西卫视“星光大道”竞赛,我偶尔陪家人观看,记得经常受邀请的评委里好像有这个人,印象深刻的是夏老师那充满艺术气质的一头长发。
说句实话,凭借我三十年前中等师范音乐课上那点底子,专业演唱人员的唱功主要体现在每一句歌词的咬字、吐词、发音的长短轻重的综合感悟上。眼前这个翠琴,从她的谈吐来看,显然没有经受过高水平专业化训练。
来日方长。亲戚头一次上门,不宜说扫兴的话,既然相距不远,以后有的是说话的机会。
(二)海马歌舞厅
有一次,翠琴两口子邀请我们吃火锅,两家人都参加了。
“人家愚公老头干个体力活,都一名二声,我不缺少他的信心和恒心,又年轻,能没有好收成吗?”这话翠琴说她的丈夫,也是给我们听。
“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成功方式,不可能一模一样吧。”我想说的是,成名成家这事情最特殊,可以说“见路非路”,你所看见的模式,注定都是没有办法复制的,谁模仿谁死。
“你说互联网啊?我懂,叔。你看,我就是要借助网络为我服务。”翠琴接着给我举了许多例子,她抖音上发视频,点击量累积十万+,好评上万(从翠琴口气,估计这个可能很虚)献花上千朵;参加网络歌手大赛,获奖多次……
这些,听得我太太一愣一愣的,嘴里“呀呀”感叹不已,“厉害厉害”说个不停,我却丝毫不为所动。现在的观众好像都见惯了大世面,你要成功那非得拿出大本钱不可,要不瞬间就指头一滑就跑别家去了。媒体讲究流量为王,客流量哪来的呢?比方说,有没有建起一个专业团队,在后台持久推送?“大衣哥”的大衣纯粹就是一个噱头,它绝不是靠一件大衣出名的,依靠专业素养。这些话能说吗?
真正的成功还有一个躲避陷阱的问题。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,导致终生一事无成的原因,在于他们总能得到现实投入付出后的收益,这点甜头让他们受到鼓舞,萌生更大的梦想,付出更多的努力,更多的心神,其实如果思维足够精准,眼界足够宽阔,就会发现那个包子里可能就那么大点馅儿,自己正在拼命争取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。这微不足道的收益,也让他们静不下心去做真正重要的事情,坐不下来,静不下来。对翠琴来说,重要的事是什么——这个,我没有职业规划师的素养,能说得清楚吗?
直到翠琴自感没有什么好词自夸了,我一直都没说什么话,就是在想这些。为了掩饰走神,我就问她:“你最拿手的歌曲是哪首?”
“《情路茫茫》!”
翠琴丈夫给我们介绍,这是她花了八万元,请专业人员为自己作曲填词特意定做的。翠琴用手机给我发来了歌词:
“外面的街灯温暖又静谧
黑暗里我无法平息
我只想把头埋进你怀里
替代白日千言万语
所有让你迷惑不解的信息
求求你别往心里去
你不必猜想我真实心思
此刻思念确定无疑
每天都渴望看见你影子
我何必再欺骗自己
匍匐在意念脚下如此无力
如同鲜花遇见风雨
斧斫火燎摇晃伤害的树
期待着温情的搀扶
尘土里无数层幻觉迷雾
冲刷只有春天甘露
今夜我晶莹剔透思想清晰
像一株花伸出瓦砾
迷茫中我也曾迭撞犹疑
唯心最知所需所欲
谁不曾渴望心灵的慰藉
我不再傻傻的压抑
求求你告诉我一切来得及
黑暗深处有我等你......”
本来翠琴要唱给我们听,被我摆手阻止了,在这火锅调料味四下弥漫的地方,多么圣洁的音乐恐怕都沾满烟火气息,再动听的歌曲也只会在油锅里上下翻滚。翠琴明白了我的意思,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太太说:这听上去像婚外恋?
翠琴惊讶地问:你咋知道的?
太太说:年轻人的爱情无非迷茫、相思、迷恋,没有这么复杂。
翠琴说:这也属于爱情,对不对?
翠琴她丈夫开口说:你那就是傻,跟验钞机一样,被卖了了还替人数钱。
翠琴骂丈夫:你不懂别胡说。
我猜想,这写歌词的人也许是借这首歌词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,婚外情很小众,对翠琴来说不太合适。
我说:唱声容易唱情难。你才三十出头,还没有多少生活阅历,这中复杂情感的味道不太容易把握。有没有大众熟悉的,比较拿得出手的?
翠琴说:叔你懂得真多,来给我捧捧场吧!
“海马歌舞厅,你听说过吗?”
据翠琴说,这地方应该离城中心不远,每天晚上七点开始,别人都跳舞,她给人唱歌。
我答应翠琴有机会一定去。后来,我们说了一些孩子的话题,那天就散了。
翠琴的事情这样子,我跟我妈咋交代呢?
(三)咸阳黑灯舞
一个周六傍晚,我和朋友Y在咸阳北门口十字停下车,顺着北平街往里走。左拐右拐,好不容易找着那个地方。
从一进门开始,我就感觉气氛怪怪的。
我说找翠琴,门口的让我打电话给翠琴,翠琴接了电话后两个大汉才放我们进去了。朋友悄悄地说:神神秘秘的,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黑灯舞吧?
我说:你别吓我。
翠琴正在后台化妆,一个巴掌的的地方。我说我去下面看看,翠琴说你们还是站台边吧,不要下舞池里去,尽量不要露脸,这里人很复杂。
“这地方我怎么感觉怪怪的?”
“舞厅还不都这样,叔你是文化人,慢慢就习惯了。”
我和朋友就站在台上入场口,从帷幕边往台下看。和一般的舞厅布局大同小异,舞台,舞池,四周小包厢,就是地方有点小,光线特别暗。彩灯旋转起来,音乐响起来了。舞池里人很少,一二十个男男女女,坐在舞池旁边的小包间聊天。朋友注意到,除过几个三十出头的舞女,那些男男女女都在四十多岁以上。
一阵风从身边闪过,翠琴她们出场了。下边口哨声,稀啦啦的掌声。
你可以想象得出,这场合的翠琴打扮得有多花里胡哨,穿着那种用彩色塑料裁剪的演出服,花花绿绿的,还刷啦刷啦响。全身上下没有变的就是那双紫色高跟鞋,毕竟我们是亲戚,这装扮让我有些不好意思,幸好在暗夜里,没人看得见我的脸发红发烫。
这会儿四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年轻女人正走台,走一走,扭一扭。唯一差别就是鞋子不同,翠琴穿着一双紫色的高跟鞋。
“你看包厢里,”朋友捅捅我胳膊,说,“全是狗日的和日狗的,狗男女。”
站在我们这个角度能看见大部分包厢,可惜光线很暗,我视力不好,正在辨认里边的人,舞池里灯光灭了,投向舞池的灯也灭了,所有灯光对准站在台中央的翠琴,翠琴举起话筒说了几句欢迎的客套话,“有没有人喜欢《路边野花不要采》呀?”
一个六十多岁的花白头发走出黑暗,抬腿上到台上。他的头发梳成大背头,油光光的跟牛舌舔过一样,或许是裤带太松,或许是衬衫太短,白衬衫从背后的裤腰里窜出来,像条尾巴。看这神态打扮,他就是前些年买断工龄的职工,很可能还是工厂里的小干部,没事跑出来找乐子。他站到翠琴身边,接过话筒,撇着一口咸阳城里的河南腔说:
“听见这歌名,就想起了两千年前的改革春风,那时候遍地歌舞厅,咸阳北边的马庄镇还建起红灯区,人生多快意.....今天,借此机会把这首歌曲先给在场的赵XX女士,希望她天天开心......”
就那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一通后,老头从屁股后面裤兜里摸出一个皮夹,从里边掏出一张二十元钞票,用大拇指头和食指头夹紧摩擦几下,确认真是一张钱后,折成一个竖长条,伸手到翠琴胸罩前往里一插。翠琴笑着说一句什么,我没有听清,白发老头听清了,只见他仰头哈哈大笑,从台上往下一跳。这本来是个简单下台动作,谁知他没有把持好平衡,下边舞池里灯光也不甚明,老头一个趔趄竟朝更暗的那片地方扑过去,就听那边传来几个男人女人的抱怨声,好像连刨带挖的动作拽断谁的吊带裙,让谁坐在了谁的身上。
音乐即刻响起来,彩色灯光晃动着,闪烁着,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。
翠琴唱歌的时候,舞池里好多人影在晃动。五分钟后演唱结束,所有灯光射向舞池里,那些来不及收敛的男女瞬间被暴露,有的还正搂在一起咬舌头,有的手从女人肚皮地方没有来得及掏出来,还有的一双手插在对面男人的皮带里。
所有人都笑了。
从舞厅出来,朋友笑说:“黑灯舞,舞黑灯,我算见识了。”
一个有志唱歌的三十岁女人,在这样的地方,她能得到什么呢?
“一为人民币服务,二来练练手。”朋友说。
好像是这么回事儿,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该怎么劝说翠琴呢?我想了好几天。
(四)梦碎歌舞厅
就在我犹犹豫豫的那几天,出事儿了。
有一个上午,一个男的打电话给我,说了半天我才明白这是翠琴的丈夫,那个车床工人。
翠琴被抓了。在先天晚上,一群警察突然包围了那个舞厅,里边所有人都被带到治安大队。他在咸阳没有关系,就想到我了。
监狱里边的警察我倒是认识几个,监狱外边的警察我还真不认识。可是没有办法,亲戚求上门,咱有尿没尿都得尿。我只好招呼五王八侯,让他们托付龟五锤六——这些枝枝蔓蔓的破事我就不细说了。
三天后的晚上,我们跟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季队长见面了。
“你们那个翠琴的事情本来不大,现在有点麻烦。”因为有朋友这层中间关系,这季队长快人快语,一点儿也不含糊。
“这话怎么讲?”我问。
“那个女的原来一直都在里边打工,就是唱唱歌,挣个小费,这种情况本来交点罚款人就可以出来了,可就在我们行动的前一天,她转给了那家老板6万元,入股的,她要当股东——拿工资还要分红,这性质就不一样,参与违法经营。这6万元,占10%股份,翠琴自己也承认了,歌舞厅老板也承认了。”
我一听傻眼了,这搞不好要吃牢饭。
到底朋友见多识广,听话听音。他在旁边问了一句:“季队长你这么说,我能不能这么理解:翠琴有经营意向,还没有真正参与经营,也没有从中获利,对不对?”
季队长面无表情,说:“对,可以这么说。合同没有签。”
朋友说:“这不好办吗?还不是你这边看着从轻处理啊?”
我明白过来,赶紧补充说:“翠琴家里两个孩子,才上幼儿园,一个大班,一个小班。女婿在机械厂开车床,兄弟您菩萨心肠大慈大悲!”
“这个情况倒是可以考虑。”季队长说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“不过,那笔钱肯定要不回来了,入账了。我也没办法。”
季队长这话是说给朋友听的,我也听见了,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,呆呆地看着茶杯冒出的热气袅袅上升。
第二天上午,翠琴丈夫请半天假,去治安队交了元罚款,把翠琴接回家。下午,翠琴给我打电话,我们在单位外面见了面。
“我这回掉坑里了。叔叔,这以后怎么办呢?”她还穿着那双紫色高跟鞋,估计这些天没有来得及刷油,现在看上去有些灰暗。
翠琴神情沮丧。
我安慰翠琴:“四海八荒上的神仙不也遇劫吗?就别再想着出大名挣大钱了,把唱歌当成一个职业,好不好?当不成歌星,咱可以跟着演艺公司雇红白喜事啊?实力最重要。”
听到这款熟悉的角色扮演手游,也许让她想起了什么,翠琴嘴角微微翘了一下,自言自语地说:“是啊,神仙都有劫,何况我呢?”
走的时候,我把一个装着五千元的信封塞进翠琴手中里,不容推辞地说:“这是你姑奶的一点心意,就当孩子的学费好了。”
走出几十米外我回头去看,翠琴还在那个地方,她正弯下腰用一张纸擦拭着自己的紫色高跟鞋。
回来我哄我妈,“你娘家那个会唱歌的侄孙女,人家去北京了,S打电话找去了!”
我妈一听这消息可高兴了,“是吗?两个孩子联起手来可不得了!”
到晚上,我妈表现得又有些失落,说:“我还想着入股哩。”
你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财迷啊?
(五)亲戚成网红
上边说的都是去年夏天的事情。
我们和翠琴一家联系少了。今年疫情过后,她拿钱还给我,我才知道翠琴在抖音上比较火。
我就在抖音上找到“紫色高跟鞋”这个名字,看她发的视频。那都是些参加红白喜事的时候,她跟着班子表演的歌唱节目。加她